核心提示:“文革”之中,过去营救的义举,反要为“廖承志案”受七次的“逼、供、信”,遂成了罪上加罪之人。在说不清道不明的形势中,吴凱声曾萌短见,但终于挺过来了,生命于脆弱与坚强之间存活下来。
记得前年去乌镇参加孔另境纪念馆落成典礼,邵洵美的女婿吴立岚送了我一本书,那日匆匆,一看题目是《吴凱声博士传记》。因我对传主陌生,此书就一直搁在书架上。时隔了两年多,偶于网上读到这样一段话:“寻找一本书:吴凯声博士传记”,读了这几个字,我深以为憾,人家求书恳切,我却放着不读。博主还说:“吴凯声是民国著名的律师,曾为政治犯廖承志等人做过辩护律师。他的书到处找不到。不知哪位朋友知道线索,或复印,或原书均可,谢谢。”我遂仔细阅读了此书。这确是颇值一读之书。全书讲述吴凯声一生事迹,编入了吴凯声所作诗词四百八十四首,前有吴凯声晚年照片两帧,还有沪上有名女画家吴青霞为他所作画像一幅。书由吴凯声编述,吴立岚、林淇编撰,约二十四万字。诚如贺崇寅先生序中所言:“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之初,某一社交场合和吴凱声老先生相识。那时他和夫人吴敏女士正在为中法友好交往努力奔走,他曾多次促成了中法、中美之间的文化交往,如音乐、戏曲、杂技等文艺团体的互访。”而这书,却是吴老于九十岁后收集、整理、口述而成。直到九十四岁才出版问世,不禁有与读者见面晚了之惜。
吴凱声(1900-1997)江苏宜兴人,他是二十世纪的同行人,一个世纪的风雨往事,可从他身上折射出多少历史风云变幻。他十八岁从宜兴到上海,在哈同创办的爱俪园苦读两年多,以优异成绩从上海仓圣明智大学(现知道这所大学的人已经很少)结业。1921年7月,他与一百二十多名贫困生随吴稚晖一行赴法留学。到法后,先在中法大学,后转里昂大学学习法律,兼学政治、外交、经济。因家境贫寒,还兼任了上海《申报》、新加坡《新国民日报》驻欧特约通讯员。1924年在法国里昂大学法律系获法学博士学位,后任巴黎大学最高国际法学院研究员、巴黎比较法学院通讯院士。他的导师华特·龙培儿是世界比较法的权威,他从师研究得益匪浅。吴凱声的博士论文是《中国宪政史》。因论文优秀,当年在巴黎齐亚法律出版社出版。之后,1925年至1926年,他任英国伦敦大学校外研究员,并在巴黎圣拉萨中法银行当实习员;同时又到巴黎最高国际法学院研究外交。
1926年,他回国后任北洋政府法律顾问,又兼任上海法科大学教授,和于右任、蔡元培、沈钧儒等人同任该校校董。因该校校长潘大道思想左倾,被反动势力刺死,学校遭法租界查封。他接受学生代表史良及钱剑秋的要求,以教授及律师身份,向法租界当局强烈抗议,使学校得以启封及复课。他那时是上海法租界及英租界会审公堂律师,用英语、法语进行辩护,成为当时法租界法庭的第一个中国律师。1926年8月,在日本水手残杀我国车夫陈阿堂一案中,他不畏强暴,细查深访,收集证据,公开揭露案情真相,为死者伸了冤。这是当时中国外交司法案件上破天荒的一例。
1928年国民政府建都南京,吴凱声任外交部秘书,兼办中法、中意宁案委员,后转任外交部法律顾问,仍做律师。1929年夏,他被奉派为国际联盟中国代表团常驻代表,兼驻瑞士特命全权公使。于日内瓦四年多时间中,他曾多次出席国际会议,如劳工大会、限制关税国际会议、国际裁军会议等。1931年9月18日,日本侵略东三省,吴凯声博士与施肇基(驻英公使)、王家贞(外交部次长)出任国联代表,他在日内瓦与法国外交部长白里昂(Briang)等接洽,争取国际对抗日阵线的同情,对我国被侵略情况叠次发表宣言,慷慨直陈,博得国际好评,并与国联秘书长商讨组织国际调查团到华。
1932年,吴凯声在上海担任各工会、各商业联合会、各同业工会团体的法律顾问。当时,他曾受周恩来之托,为著名共产党人陈延年(陈独秀长子)出庭辩护。1933年,吴凯声又接受宋庆龄之邀,担任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义务法律顾问,并任民权保障同盟营救政治犯五人委员会委员(宋庆龄、蔡元培、杨杏佛、沈钧儒和吴凯声)。
当年3月,全国总工会秘书长王其良被捕叛变,当天下午廖承志、余文化、罗登贤三人因此被捕。当时年仅二十岁,已秘密参加中国共产党,担任中国海员工会中共团书记、中华全国总工会宣传部部长等职的廖承志,正在上海参加一秘密会议,由于叛徒出卖,落人了国民党老闸捕房探员和法租界的密探之手,处境十分危险。吴凯声作为辩护律师,还动员多个律师组成律师团为之辩护。吴凯声当着各界人士之面,一一列举事实,与租界当局律师激烈辩论;整个审讯辩护过程,起伏跌宕。一代大诗人柳亚子也亲临旁听。可是,法庭依然将五人引渡给南市上海警察总局。面对这样的情况,吴凯声智才双全,当庭审完后,他巧妙地紧随囚车到总局;他根据国民党刑事诉讼法关于被告侦询完毕,可交辩护律师“责付”出狱的规定,要求总局立将被告廖承志“责付”给他。(当时如没能在上海将人救出,引渡到南京,廖承志的生命将毫无保障。)经过吴凯声等人据理力争,警察局长蔡劲军,虽是他留法时的同学,但终不肯松口。这时,吴千方百计说动蔡,向上海市长请示。最后,蒋介石因碍于何香凝倔犟脾性,又是元老,终于将廖承志交给辩护律师吴凯声带走。当晚,吴凯声即将廖承志保送至辣斐坊7号(现复兴中路复兴坊7号),交给了何香凝老人。廖承志被救出后,何香凝特亲笔画了一幅《猛虎图》赠与吴,是借喻他在法庭上与当局斗智的坚猛勇威。当年,陈赓在上海被捕,也是由吴凯声为其辩护而获救。而1933年6月17日,民盟重要领导人杨杏佛被蒋介石指使军统特务暗杀,吴凯声临危受命,冒生命危险处理杨杏佛身后事宜,深入法租界巡捕房,设法找回杨杏佛记录众多民主人士名单的笔记本,并转交给蔡元培,避免了历史上一场血腥的屠杀,使许多的中国民主人士得以逃过一劫。我读吴凱声前半生的事迹,他于这特殊的年代,在十里洋场常任首席律师,每于重大的历史案件总殚精竭虑,奔走呼号,周旋于华洋司法界,他用中英法三国语言,雄辩于中外法堂之上,可谓勇猛如虎,驰骋中外。
几十年过去,吴凱声晚年对昔日几位好友仍一直怀念不已,如《悼念廖承志》一诗:“五十年前一儒生,门庭冷落订新盟。仲恺遗恨成千古,承志蒙荫享大名。今日几多人凭吊,他年赢得客心惊。江山依旧春风里,花落能无惜两京。”这是为悼念承志而作,但更多的是想起早年追随孙中山参加同盟会的廖仲恺1925年被暗杀的情景,虽江山依旧,却无不伤感。吴凯声,既是上海大名鼎鼎的大律师,又在民国外交史上留下了他的名字。但是,他后来却说,自己一生中最大的成绩,不是诉讼,不是外交,而是作诗。我想,尔后吴凱声于抗战时期到新中国成立后,若从个人命运来说,可谓风雨多难,半生坎坷。
他是一位著名法学博士,又是一名伸张正义的有识之士,可当黑暗逝去,迎来曙光,新中国成立后,他却渐行渐远地离开了曾叱咤风云的法坛,更没有了伸张正义与自由的土壤。虽然他曾在沈钧儒、章士钊面前,提出以法治国的思想,但亦无人理睬。他的法学专业更无业可使,大小律师不能当了,在上海只能当一名里弄扫盲老师,后自办小化工厂谋生。
1955年,吴凱声以“悬案在身的历史问题”被送往上海郊区农场劳动改造。从此,只有诗神缪斯陪伴他度日如年。1957年因病保外。1966年,已过花甲之年,又劫数难逃,成了“历史反革命”,抄家批斗,提心吊胆、头提在手中过日子。“文革”之中,过去营救的义举,反要为“廖承志案”受七次的“逼、供、信”,遂成了罪上加罪之人。在说不清道不明的形势中,他曾萌短见,但终于挺过来了,生命于脆弱与坚强之间存活下来。
吴凱声后半生,直至八十岁以后才发生了改变。幸享长寿,他才又有了众多的友人,如汪道涵、孙中山孙女孙穗芬等,以及法国等国的许多朋友。1984年11月,法国总统密特朗和夫人抵沪,曾在法国驻沪领事馆特地宴请吴凯声和夫人吴敏。人生过眼云烟之际,也许惟有诗是吴老度过晚年最好的朋友。你听:“萧萧雨雪满窗前,斗室寒寒孰为怜;三十年来无别物,只有白发与残篇。”(《穷愁诗》)又如:“乍闻爆竹动人肠,流水韶华不可当。月下梅枝寒白雪,窗前灯火暖红妆。思家无梦空床冷,听雨有声夜漏长。伴我犹留诗一束,且看饥鼠上窗墙。”(《岁暮杂感》之一)另,一首勉儿诗,更显其对生命坚贞的象征:“窗前风动声疑雨,月下鸟鸣影自横。劲节无情人孰重,秀姿潇洒总坚贞。”(《咏竹诗———勉励立岚儿》)这首诗,是写给儿子的,但却充分反映了吴凱声历经一切后的另一番人生体悟,包括他经历的中外生活、浪漫风情、铁血哀乐等等。当然,于1991年老妻因公赴京突然逝世异乡,他的那首悼亡诗,更使人声泪俱下,悲痛不已。如今,他录出的四百八十四首诗,均载于这本传记上。时至今日,虽早“人琴俱亡”,但后人寻找这本书,茶余饭后,确颇值一读。因为,吴凱声的一生,可讲的故事很多,可谓琳琅满目、丰富多采,充满着上海滩的传奇色彩。我想,也许单讲他“营救廖承志”那动人的一节,就可拍成一部电视剧,出现的民国人物就有几十个。而他早年的论文《中国宪政史》也有探讨的价值。可惜我昨日打电话问立岚先生,他说是法文,还未译成中文版。
如今,离他老逝世又十四年了。我们若越过二十世纪,回头再来看吴凱声博士的一生,我相信许多读者会喜欢这本传记,因它毕竟为我们发掘了一位前辈学人,以及让我们窥见了一个民国大律师的身影。